张辽非常清楚,他甚至知道他即便是在这个时候努力陈词,尽力描述,在吕布升腾起了猜疑心的时候,都会演变成为狡辩,最终让吕布更加的猜忌,并且随时有可能将积蓄多日的预感失败的怒火和责任转嫁到张辽的头上,甚至是骠骑斐潜的身上。所以在这个时候说得越多,不但不会有什么效果,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只能是先让吕布将隐藏的怒火先发出来……
果然,吕布见张辽不说话了,便是双眉一立,眼眸之中仿佛是要喷出火来一般,灼热的视线紧紧的盯在张辽脸上。
吕布忽然放声大笑,如同山石从山崖上滚落,轰然有声,『哈哈哈,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张文远!在你眼里,某究竟算是什么?!某与你之间还有几分真假,还有多少情谊?!』
吕布说着,手中的方天画戟便是在地砖上重重的一戳,沉闷的金铁之声嗡然而鸣,震荡着四周。森然的光芒在方天画戟上的月牙上亮起,闪烁而过,就像是饿狼露出了獠牙。
张辽看着吕布,丝毫没有胆怯和畏惧的神色。他踩在地面上的浓厚黑红的残血之上,看着四周断碎的肢体,看着被破坏和损毁的各种器物,也看着在吕布身后不远处的魏续,抬首示意,『这一切,便是温侯所欲么?!』
『嗯?!』吕布脸色越发的狰狞起来。他在张辽的话语之中,听到了蔑视。或许是对于他武力的蔑视,也或许是对于他这个人的蔑视。他的手紧紧的抓住了方天画戟,手背上的青筋蠕动着,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罘
魏续在吕布身后,似乎被方才的张辽目光刺激到了,亦或是在这一刻被吕布的杀意影响了,忍不住插话撩拨着吕布,大喊道:『主公!张文远不怀好心!他肯定是要来夺主公之权,是要来加害主公的!杀了他!主公,杀了他!』
吕布升腾而起的杀意忽然一顿。
张辽神色不动,心中却是不屑的笑了笑。
果然,魏续依旧是如此的浅薄,无智,狂妄,愚蠢。
只有人使唤狗,那有狗去使唤人的?
之前张辽故意去挑衅魏续,就是为了刺激魏续,结果没想到效果竟然这么好。张辽原本以为还要再费一些功夫的……
其实张辽只是根据他之前留存下来对于魏续的印象而定的策略,自然没有将魏续这一段时间在西域的变化考虑得十分精准。当年魏续在吕布之下的时候,虽然和当下一样都是依附着吕布而生存,但是如今魏续毕竟在西海城当了那么长时间的二把手,并且还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是吕布甩手不问外事。罘
因此魏续当然就养成了更加跋扈的模样,二把手当家当久了,就以为自己就是当家人了。现在魏续一时没能忍住,却坏了事。
吕布目光动了动,反倒是冷静下来,没理会魏续在后面的叫嚣,而是对张辽说道,『你说,究竟是为何而来?』
『奉先兄,我为什么而来,这不取决于我,而是取决于你。魏将军在西海城中所作所为,我相信奉先兄也是知晓。我原本在汉中南郑,统领一地军政事务,对于西域,我毫无兴趣,原本也不应该是我来,但是我听闻了很多事情,很多关于魏将军的事情……』张辽目光掠了一下魏续,然后看着吕布说道,『我不清楚为什么会在西域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但是我相信奉先兄一定会知道……总而言之,魏将军已经不是当年的魏都尉了,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他不是在帮奉先兄,而是在给奉先兄招祸……』
『放屁!』魏续没等吕布表态,便是先跳将起来,双眼之中流露着疯狂,大骂道,『张文远!休要血口喷人!我做的所有事情,都是为了主公!都是为了主公!你休想要挑拨我和主公之间的关系!你居心叵测,奸诈……』
没等魏续说完,张辽便是点了点头,『是,你魏将军做得都对……可是若是真的什么都好,什么都对,又怎么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这又是谁的过错?难不成是我人在汉中,还能指使你魏将军在西海城内胡作非为么?!难不成我在南郑之内,还能让魏将军短缺了仓廪,减少了粮草么?!』
『呃……』魏续忽然卡壳了片刻,然后半响不知道说一些什么,吭哧了片刻之后才说道,『我没有!我没有胡作非为!我没……』
『好了!』吕布一抬手,『你闭嘴!』罘
『……遵令。』魏续闭上了嘴,双目之中流出仇恨之色,死死的盯着张辽,当然也掠过了一点吕布的身影上。
张辽就当做没看见。
当年张辽跟着吕布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所以他清楚如果在吕布气头上,和吕布正面对峙,不管是讲道理,还是摆事实,吕布都不会听的,而想要拳头打赢吕布,又是极难的一件事情,所以不如就跟着吕布或者是其他什么人的口风走,然后归结其谬误,反而会比正面争辩更有效果。
更何况,西海城中的问题,张辽不相信吕布不知道。因为张辽已经送出了最后的那么一批的粮草,而那些粮草虽然没有附加任何的话语,但是也足够说明了一些事情。如果说魏续在西海城做得很好,一切都不错,那么怎么会在出征之后就陷入了粮草的困境?要知道,当年李儒在制定西域仓储计划的时候,可是按照可以支撑大军三年作战所需的量来配比的,而现在别说三年了,三个月都够呛。
那么之前的那些粮草又是去了哪里?
自然不会是张辽偷走的,怎么也扯不到张辽身上去。
同时,如果魏续一再强调不是他做的,那么又会是谁做的?魏续越是证明其自身的清白,那么问题自然是吕布这方面会越大……罘
『奉先兄,』张辽看着吕布,然后缓缓的从怀里面掏出了一个锦囊,示意在吕布一侧的护卫,『此物,是骠骑在我离开长安的时候,让我带来的……』
吕布愣了一下,一手接过了护卫递过来的锦囊,看了一眼,又是抬头看着张辽,沉默了很久之后才将另外一只手从方天画戟上松开,然后解开了锦囊的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已经有些折痕,显得有些破旧的纸来,『这是……』
恍惚之间,吕布像是回到了当初的雒阳。
在那个时候,吕布第一次知道权贵的甜美,第一次背叛了上司,第一次有饮不尽的美酒,第一次听闻有人说他在北地的威名,也第一次给那个人在这张纸上签了名……
当时吕布还不太擅长拿毛笔,也或许是并不太习惯于签名这种事情,所以在纸上的『吕布奉先』几个字并不整齐,歪歪扭扭的,像是不愿意落在纸张上,又像是和周边一起都格格不入一样。
吕布猛然间回想起来,当初为什么会见到了斐潜便是立刻觉得和斐潜很亲切,其实就是因为这一份的『格格不入』。
吕布当时杀了丁原,并州军团顿时散走大半。那些离开他的人,也并非完全是因为丁原,而是跟吕布他合不到一起。同样的,吕布加入了董卓军,获得了官职,钱财,宝马,盔甲等等,但是也同样没办法和董卓军的人融合在一起,他获得了哪些财货职位,但是他同样也失去了对于并州军的指挥权,变成了一条看门狗。罘
那个时候的吕布,不容于内,也不容于外,他是一个看着像是落在其中,却根本容不进去的人,而那个时候的斐潜,同样也是如此。奇怪的言语,怪异的行为,不明所以的签名,莫名其妙的热切,与周边的人完全不同。
那个时候吕布只是以为斐潜是蔡邕弟子,大儒传人,所以行为怪异,与众不同,但是现在想起来,其实那个时候,更多就是这种『格格不入』,这种并不能融汇到其他东西上面的差异,使得吕布看到了斐潜,感受到了近似于同类一般的亲近。
而现在,当年那个和自己一样莽撞的少年,如今已经不莽撞了。
当年那个和自己一样格格不入的,自己一只手就能将其拎起来的单薄小子,如今已经变成了盘根错节,自己难以抗衡的参天巨木……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格格不入的还是自己。
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依旧像是这张纸上所写的那几个字一样,扭来扭去,明明是落于纸上,却像是要逃脱这张纸,挣扎着,却挣扎不出,逃脱不了。
吕布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浑身颤抖,笑得癫狂无比。罘
『奉先兄,且听我一言,』张辽隐隐觉得有些什么偏离了他的计划,『这骠骑与奉先兄情谊……』
『骠骑!哈哈哈哈!骠骑啊!』吕布打断了张辽的话,在他那双血红的眼睛里,涌动起了疯狂,愤怒,以及不甘,他抖着手,抖着手中的那张纸,『好大的情谊啊!哈哈哈哈!情谊就是这么一张纸!一张薄薄的纸!』
『奉先兄!』张辽皱眉,『骠骑留有这张纸,也就是留着当年情谊在!』
『哈哈哈,哈哈哈哈……』吕布越发的狂笑起来,『当年情谊……哈哈哈哈!我当年给了他刀,给了他甲,给了他人,给了他马,甚至到最后,我连你我都让给了他……哈哈哈哈,现在他派你来告诉我,当年的情谊就只剩下了这么点!就剩下了这么一张纸!』
吕布狂笑着,然后将纸随手撕成了几块,扔在了地上,『我宁可不要!』
『我不要!』
『听明白了没有?』罘
吕布怒目喝道,『我!不!要!』
张辽看着那纸落在了地上,猛然间意识到自己出错了……
站在吕布身后不远处的魏续眉飞色舞,就差当场手舞足蹈起来,嘴巴咧开,无声的动着,似乎在说着什么。
吕布恶狠狠的盯着张辽,伸手握住了方天画戟。
一股杀气,在无声的蔓延,然后升腾而起,似乎充溢了整个的空间。
张辽深深的皱着眉,忍不住也在吕布的杀气的刺激之下,握上了腰间的战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张辽忽然感到吕布的杀气忽然一滞,旋即他也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远远传来。罘
一缕烟尘在远方升腾而起,然后很快马蹄声就奔到了城下,一名斥候急急而至,拜倒在地,『启禀大都护!刚从西面传来急报,贵霜大将塔克萨宣称大都护灭佛之举为恶魔所为,纠集西域十国大军,号称三十万,正在往此而来!』
霎时间,城墙之上的温度仿佛瞬间降到了冰点,每个人的动作都因此而凝固。